IORANGERI

此世即为乐园

安魂曲

⚠️本篇偏重写人,私设较多

*ooc预警,因为小奈本体在TV中没有说过话,不清楚他的性格具体怎样,因此性格会有参照或原创

*设定参照奈克瑟斯TV和奈克斯特剧场版,不考虑原案等其他设定

*私设所有宇宙都有诺亚的遗迹和分身,不同宇宙的奈克瑟斯性格不同,不同宇宙的怪兽和宇宙人也不同。同一时间线下只有一个光之国

*时间线在奈克瑟斯TV结束之后

*主要打奈克瑟斯、梅菲斯特和浮士德的tag,涉及奥的oc所以也打一个

*无cp



“这感觉不错呵。让我测试一下,你给的力量如何吧。”


“随你喜欢。不过,别忘了我们的契约。”


“知道了。不就是灵魂么。不自由的自由,舍弃也无所谓。”


浮士德降临遗迹时,蓝绿色的地球从他的轮廓下匍匐地发出微光。随即,银灰的躯体从月壤里浮出,首先勾勒出的是胸膛上淡红色的核心。自从他们契约签订那一刻起,奈克瑟斯便知道,人虽然没有丧尽良时,却仍然被自己播弄。(改编自歌德《浮士德·献诗》钱春绮译本:他们被命运播弄,丧失了良时。)作为人偶已经造成许久,但这是浮士德的第一次战斗——微微弓了背扑上来,又像人的欲望一般横冲直撞地翻滚。


在浮士德不得不退走后,奈克瑟斯见到了一只奥撞击陨石降落月球的稀有场面。一半红,一半蓝。混乱的线条错综着不规则的斑点。左右手上都戴着相似的护腕,右手手臂外侧还有一弯长刀,从手腕延伸到了手肘之后。据这位新入队的警备队队员阿瑞提尔说,这长刀是小时候被宇宙人做实验异变出来的器官。阿瑞提尔问起奈克瑟斯和别的宇宙人战斗的事情。但是,阿瑞提尔为什么要来地球呢?他来地球是在入队五天后的事情。临走的时候阿瑞提尔已经确认过,佐菲队长交代的任务都做完了。意料之中地,岔开话题后,阿瑞提尔便不再提宇宙人的事情,转而兴致冲冲地要求和奈克瑟斯练习。但不防奈克瑟斯突然出拳,阿瑞提尔被击倒,连忙掀着灰站起来。


“二十年,二十年啦!精神这么自由了,还不能满足你吗?为什么非要身体不可!有了肉也反应不了,可恶,到底是要怎样……”


“别说二十年,二十天总有了。我说福兰特,就放弃吧,无论让谁来造人,他都不可能从灵魂开始造人的。”


“怎么不可能!我现在才知道,你说的什么古神,什么支配者,那才是异想天开!”


“福兰特,你——!”


白大褂的福兰特和白衬衣的克拉尔特争执起来。芬里弗知道,喜欢充当和事佬的佐介马上就会加入这场无意义的混战。一个医生,和一个推理作家,为了造人的问题而大吵特吵——这里是猎奇会,会有这种奇事也不奇怪,但未免有点太奇了。被TLT看管得太紧,猎奇会大概已经向着神经质的灵异故事会发展而去了。会长常年出外跑新闻,代他管事的根仓,作为一个不靠谱的UFO专家,最爱神神叨叨一些英雄历史,同时驱使佐介给他写稿。佐介,追逐着记者梦的热血小伙,说要追随什么……准的前辈,也一样地无趣。细细一想,他们猎奇会和地球解放机构TLT也没有本质的不同,一个为了揭发真相而疯狂,一个为了隐瞒事实而中邪,都重复着历史的押韵。抛开实力不谈,猎奇会所做的翻转划线剪辑等等小动作已被封杀完全,而TLT灵活运用的忘川却是蒸蒸日上地发展了。反观猎奇会的成果,只有像怪物邦尼普吃人这类的都市传说得以幸存,正在甚嚣尘上地疯长。芬里弗曾经认真地考虑过,也许出一个灵异故事的杂志会比较有前途……虽然这么做,猎奇会明天就会散伙而已。


“等,等一下!芬里弗老师,我们还有事要说呢!”


腐朽的思想和发呕的知识已经够无聊。(改编自歌德《浮士德·悲剧第一部·第四场 书斋》钱春绮译本:思想的线索已经断头,知识久已使我作呕。——浮士德)在法庭上见过无数的欲望,觉得人还算有意思的。因此,芬里弗也对那孜孜矻矻追逐无限的会长感到了一点兴趣。在催使这脆弱的肉体拼命奔跑之后,人真能摸到遥不可及的东西?芬里弗刚走出猎奇会所在的平平无奇的小房子,那些粘连的目光就急忙从猎奇会二楼的玻璃窗上撕下来,转而关注起芬里弗,唯恐将她看丢在职责范围内。虽然还是止不住地发笑了,芬里弗依旧信步走去了她的事务所。


虽说作为律师是身经百战,其实应付的大多是些鸡毛蒜皮,再小的事情经过人心惶惶的放大,产生什么后果都不奇怪。不堪折磨便自行了断是一劳永逸之法,即使要被死神拘走魂灵,那也是死后的事,何况有没有死神也不能确定,总会有些侥幸的。但毫无疑问的是,活着的苦难在不停不停地延长,看不到尽头,也看不见缘起,只能抓心挠肝地靠着模糊的定论往前走去,而且,往往一半的路途还没到达,就将送掉性命。(改编自歌德《浮士德·悲剧第一部·第一场 夜》钱春绮译本:一半的路途还没能够到达,可怜虫就要送掉性命。——瓦格纳)实际上,面对每一个来到事务所的人,芬里弗都不无同情,尽管这同情聊胜于无。人们常感苦闷而伤透脑筋,于是都患上了语言彷徨症,既无法思想清楚,也无法言语明白。如果不是作为律师,而是作为友人的话,芬里弗会大嚼着巧克力说上一句:“好了朋友,何必想那么多呢?人毕竟只有这么一点,飞蛾扑火也不值得学习。我们还是来聊聊今晚吃点什么吧。”


“今泷先生,您怎么又一个人呀?太危险了。”佐介终于找到会长,却在阴翳密布的山林中。空气像喝了酒一般地醉人。对脚下的坑洞,今泷一跃而过,佐介一脚踩空,被今泷及时拽住拉起来。然后,听见今泷说道:“这一次的目标。闻到了吗?汽油的味道来了。”这么一说,佐介忽然闻出来松露似的焦甜味,想起前几天芬里弗分给他们吃的松露巧克力,忍不住咽口水。今泷微微诧异地看他,佐介立刻打个哈哈又站好。出了山林,看见异生兽已经滑入了微凹的草野。今泷冲下山坡拍摄。佐介磕磕绊绊地下来,按今泷说的,找到酿酒厂,叫他们走。


赶在TLT的战斗队来袭之前,两人一道撤出了盆地。


“哈,真是不小心啊。没有我,你们俩可就死……”


“你在干什么?”


“我玩玩而已嘛,可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的小东西太弱。TLT打了这么久也没消灭他们,还以为有多厉害呢。”


“你以为人类真没有消灭他们的能力?”


“呵呵,我知道,忘川毕竟是很好用。只要还有异生兽,人们就不能产生一丁点恐惧。异生兽也好,忘川也好,正是为此而存在——换做是我,我也舍不得停手啊。”


自新宿事件后,TLT又与异生兽战斗了多年。战斗绵延又绵延,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至于打了多久,已没有人知晓。见到异生兽也无须紧张,不过是死掉或忘掉,不会有其他退路。选择的有限反而叫人更加安心呢。从盆地里出来,又遇上几个一人高的异生兽,今泷带着佐介绕过他们。“今泷先生,还是告诉TLT的一声吧,这异生兽到处乱跑,肯定会伤人的。”“不必。他们看着的。你没受伤吧?”“没,没有。”尽管已看得惯了,但佐介对于黏糊糊的异生兽还是犯怵。


他们看着的?天透着一点阳,灰色的瓦片在冷阳里显出虚化的棱角。凉风吹拂,水润的棱角便缺了。天风从瓦缝间漏下。霎时间,被冷飕飕地吹着的佐介明白了:笼罩他们的不止是异生兽。人们生活在聊作谈资的恐怖里,而并不知道他们已然让渡,已然失去——已然一无所有。


“……隆不算太难对付。佐介,你要小心,最近不止异生兽,还有别的东西盯上了我们。”


佐介终于回过神来:“什么?”监视他们的眼睛太多,佐介已觉得累了。而今泷用不常见的叹气声回答:“不清楚。在我感觉,就像是黑狗跟在我们身后。”(出自歌德《浮士德·悲剧第一部·第二场 城门外》,恶魔梅非斯特变成黑狮子狗跟随浮士德进入书斋)


与会长分别后,佐介又走进了猎奇会。一楼乱糟糟地盘着各种东西,而二楼的日常骂街已经停歇。佐介走上去,只见根仓扑在电脑屏幕前面,正如饥似渴地噼里啪啦着。克拉尔特左一下右一下地晃动着低垂的头,在长颈瓶前念叨着“他绝对是古神,绝对没错的”云云。那时,昏黄之血洒满了窗,爬上了桌,佐介打了个冷战,行将末日的感觉跟着键盘声响一起,越来越明晰地撕裂了大脑的每一个回路。


彼时,地狱之火烧来一个精瘦男子,用冷嘲热讽的笑容,在鹰钩鼻下说话。他说道:“一切事物,只要生成,就要毁灭。(改编自歌德《浮士德·悲剧第一部·第三场 书斋》钱春绮译本:生成的一切总应当要归于毁灭;所以最好,不如不生。——梅非斯特)你所求的真相,是你的臆想,还是真的现状?人们明明在笑,你偏偏说在哭号;生活明明美好,你偏偏大唱反调。还不如无所发生!(同前注)”在他背后巨大的真身阴影下,人也说话了:“人一停滞,就变成奴隶。(改编自歌德《浮士德·悲剧第一部·第四场 书斋》钱春绮译本:我一停滞,就变成奴隶,你的,别人的,都是一样。——浮士德)无知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的职责就是把沉默打破。虽然保不住真正的本性,但谁都知道,决不能随恶魔下地狱去!”男子冷笑,终于显露出山高的身躯,猛然向着人伸出了魔手。此时红蓝之物砸落,男子最恨恶的光烧灼了他,于是退去。


从逼仄的巷子里惊醒,今泷想到佐介,撑着墙爬起来。佐介所热心追赶的梦想,今泷也曾追赶过,追赶了不短的时间,直到手染鲜血时才放弃。与前人不同,今泷并不是合格的记者,首先是卑鄙的贪生怕死,其次是软弱的畏葸不前。但佐介还有很大希望,为什么光不选他呢?没有回应。就像那时候今泷在雨中的泣问一样,没有回应。


走出后,今泷看见手挽手说笑的学生,看见热气腾腾的面馆,看见滴嘟作响的十字路口。天色灰蒙蒙地暗淡了,他混入人流,好像一滴纯黑的墨很快被清水推荡着稀释。虽然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但还是想要知道,想要开口,即使那真相被污染得不够真实,可到底也是真相。所谓的真假,应该交与所有人定夺,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叫他们都做“三不猴”。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感情是恐惧,但最耀眼最伟大的感情是勇气,”(改编自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The oldest and strongest emotion of mankind is fear, and the oldest and strongest kind of fear is fear of the unknown.人类最古老而又最强烈的情感是恐惧,而最古老又最强烈的恐惧是未知。)一个人从眼界的左边走出来,咕哝着克拉尔特小说手稿里的一段话,“消灭恐惧的同时,也消灭了直面恐惧的勇气。要消灭恐惧,只有迎难而上。”是芬里弗。她带着笑也走入人群的急流中,负手漫步,缓缓道来,仿佛神祇一般的口气。芬里弗在今泷的对面站定,隔着一栏花丛,笑眼瞧着今泷,很快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一想到哥哥的死,就浑身颤抖,噤若寒蝉,简直喘不过气!如果那只是一场梦该多好。如果TLT没有滥用忘川,异生兽没有继续横行,哥哥也就不用为了救我而死,我也就不用再为了我的逃跑而自责——我没说错吧,今泷?签了契约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你也只是个无聊的人而已。”


芬里弗说出的是今泷心中那连忘川也浸不透的过去。而今泷对习以为常的伤痛一向无动于衷,但听见“契约”二字,马上想起连缀身后数月的魔鬼一般的阴影,不禁张大了眼睛:“难道你跟恶魔签了契约?”


“什么恶魔?”芬里弗的脸上适时显出了一点困惑,“比起恶魔,我更想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害怕异生兽,却还是要追着他们拍什么照片。怎么,难道你不怕死么?或者说你其实是在求死?如果为了揭发异生兽的真相而死,也算是赎罪了,你是这么想?”


意料之外地,今泷愣怔怔地看着芬里弗,在清寒的风声里无法开口。旁边就是三两的欢歌笑语,身后就是热闹的繁华世界。一道灰淡的阴云在高远的天里轻描淡写地划过,小雨从上面滴答滴答地跳落。芬里弗耐心地等着他说话。然而,他的回答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不耐的芬里弗忽然严肃地皱眉,盯着一脸困惑的今泷,对着躲在今泷身体里的敌人发出了意念攻击:“喂,你是谁?为什么附在今泷的身上?”


“你看得见我?”


“当然了!快滚出去,随便侵占别人身体的家伙!”


“之前是你救了这个人吧?你们好像是很好的朋友啊。真不错。对了,我是阿瑞提尔,我没有恶意。”


“别岔开话题!赶紧照做!”


芬里弗越过花丛后一把揪住了今泷的皮衣衣领,眼睛撑得更大了。


“那么,我希望你解除契约,你也会照做么?”


“契约?我的契约,与你何干?如果你们以为可以随意挑选人类做适能者,那就错了。报恩就等于无条件合作,这一点我无法苟同。”


“我没有这么想,奈克瑟斯也没有——选他这个事也是巧合,当时为了救他,所以我……”


“够了!随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谈崩后,芬里弗放开今泷,转身消失在对面的街道上。什么也没有听见的今泷思索一阵,突然感觉不妙,决定回猎奇会去。


猎奇会用作总部的小房子安静得出奇,只有不明的低言碎语和根仓的埋头编辑。克拉尔特去了出版社,福兰特出门给他的小人找其他的造人材料,芬里弗和佐介不知所踪。根仓屈背于电脑之前,他的背后是一条用于吃饭和喧哗的长桌。尽管猎奇会并不敢发行报刊,但散播传说的余裕还是有的,比如现在,根仓正在编写“传说大事记”,准备把前前后后推出的各种传说分门别类地收整起来,分期发布在猎奇会的话题下。总有一天,会有人循着这些痕迹找到他,发现他单单是为了表述真相就付出了不少努力,届时,也一定会有人称他为“英雄”吧。


就在此时,那个身影降临了,发出了潜心的赞美:“你真不愧是英雄啊!可惜这时节,人都胡思乱想了,任何新奇东西都不能使他满足。但是你呀!让人抓住那抓不住的瞬间,让幸运女神永远眷顾他们!”(改编自《浮士德·悲剧第二部·第五幕·第五场 宫中大院》钱春绮译本:他不满足于任何幸福和喜欢,只顾追求变化无常的形影;这最后的、空虚无谓的瞬间,这个可怜人也想要抓紧。——梅非斯特)根仓感动起来。“可惜还什么也没有得到啊。”怎么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夺取就行了。人毕竟是永远不能知足的,谁能置喙?”是呀,当然!正确的行径当然是无可厚非的。那跛着足的身影随着火焰落下时,袖中还深怀着乌羽。根仓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一袭的黑衣,和两眼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寻常可见的普通男性,但当他真正靠近自己的时候,雀跃的躁动就会被他冷冽地鼓踊起来,登时什么都忘了,只想到:“我当及时享乐,哪管他死后洪水滔天!”(据说出自路易十五:Après moi, le déluge.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一卷泛黄的缺口羊皮纸飞到电脑桌上展开来,伴着“啊啊”的几声轻鸣。根仓端正地坐着,伸出手,接住了飘落的鸟羽,即将在纸上落笔。而今泷终于冲上了二楼来,光芒震动过后,突兀出现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根仓大梦初醒般地回望远处那凝重了神色的今泷,收了手,结巴地回应说:“我……我其实并不想得到什么,我只是想做英雄而已。这也不行吗?”汗流浃背的今泷微松一口气,慢慢走近来,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熟悉的笑:“没有人说你不行。只是,通过夺取,通过交易,并不能成为你想做的英雄。”


佐介所在的青年报社并不很重视保吕草等几十年前的先辈。社长尤其喜欢的是一个叫乌良的前记者。乌良惯于拍摄近似于惊悚片的场景写真:电车碾过人去,子弹穿破飞鸟,血肉压弯草尖……各式各样的瞬间都被他精准地抓拍了下来。每次打开社团活动室的门,一位胸口插剑怀抱死婴的母亲都会像海报一般昭显其存在。俨然暗黑风格的图上,那母亲的泪珠垂眼欲滴,那婴儿的嘴角似笑非笑。社长说是图片,但更像是故意画出来的。“简直像是恶魔的画作。”这是佐介不敢对社长说的话。社员们并不全赞同社长的喜好,但在社团里,各人的趣味也渐渐趋同了。在无需恐惧异生兽的太平之下,人依旧会嗅着刺激的气味而去。而猎奇会的都市传说或许恰好迎合了他们的口味,佐介已看到不下五位社员在社团活动时悄悄浏览猎奇会的话题。社长则以为猎奇会的胡言乱语根本不如真实的残酷来得有趣。对于佐介等少数几个追随姬矢准的社员,社长很包容地予以接纳,说道:“认同他可以,我承认那几张战争的照片是有些价值。不过你们眼界都放宽一点,对你们有好处。”明明对姬矢准先生的作品知之甚少,社长却依然能如此信心满满地盖棺定论。虽然那位前辈的账号已经多年没有动静,可是以往的作品都好好地展示在那里——即使如此证据确凿,人也还是习惯了眼里心里的那套东西。


游走于猎奇会和青年报社之间,佐介感到自我分裂的风险日益走高,可是哪一边都无法割舍,只好在郁郁的时候继续去找今泷。今泷本就行踪不定,最近要找到他也变得不容易。有一次偶然碰到他,是在昏天黑地的荒漠边缘。他的左手上似乎戴着什么,那东西只在佐介眼前一闪而过,便随着今泷匆匆离去。归来后,重新又坐在那对血泪母子的大海报下,虽然社长正在分配这一周的采访任务,佐介却自顾自地回想起了那天今泷的模样——喘着气,流着汗,眉头打结,脸上不见疲态,只是步履急急——忽地耳边一堂哄笑,随着近乎炫目的闪光,佐介回到了活动室里。那偷拍社长的照相机发出的光芒,很像今泷左手的……对,是刀刃的光吧?想起来那左手小臂上应该是戴着护腕的,刀刃不长,从护腕上生出,反映着金色的阳光。为什么今泷先生要戴着这样的东西呢?


“哈,他的降临也是你的授意么?我最恨恶的光啊。”


“我无权干涉。”


“上天入地的权柄都握在你手里,你手中的光芒连我也能映照出。事到如今,你还说你无权?”


“你否定一切,与他们何干?”


“……很快,很快就会同归于尽的!”


不日,异生兽爬上了猎奇会的二楼。终于安静下来的克拉尔特正在专心地奋笔疾书,福兰特则接着摆弄他的长颈瓶,念叨的咒语换成了“曙光”等等。根仓手里还捏着信使的遗物。只要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可以得到实现梦想的机会。届时,猎奇会也不必再畏畏缩缩,而是从万古的黑夜中将人们全部解放,他们想知道什么,想做些什么,没有哪个TLT或是MP管得着!是的,为了所有人的自由!那卷羊皮纸又在电脑桌上铺开,窗外蠕动的滴落声也在催促着他。根仓不再犹豫地落了笔,而往常视作劝架救星的佐介偏偏这时候奔过来碍事。佐介并不知道根仓是在签什么契约,但本能地感觉到那黑黄的纸里泄露出不详。羊皮纸化灰而去,根仓则把鸟羽从佐介手里夺回,然后狂奔而下。听见那堪称巨响的跑动声,克拉尔特掷笔大喊“来了!”,又抓起笔在纸上飞了几个符号文字。福兰特则把长颈瓶挪到了厨房去,用小火煨着瓶中的小人,还碎碎念着零散的咒语,不时往瓶中加入颜色各异的小瓶溶液。


在人烟稀少的十字路口,那位男子的身影再次显现了出来。他噙着笑,亲手把契约书递了过来。根仓双手接住,抖着手指接着写自己名字的另一半。芬里弗也在行道树下看,已经忍不住要大笑出声。人啊,总是这样!阿瑞提尔,人类里面不只有今泷那样的人,还有根仓这样的人呢!等今泷解决完猎奇会那边的异生兽,他就要过来了。赶在那之前,芬里弗离开,脚下转了又转,终于不由自主地走回了猎奇会去。


路上没见到今泷。在猎奇会的小房子楼下,倒是瞧着一个新面孔了。这男人穿着黑色的短袖,背着略干瘪的双肩包,抬头看着猎奇会的二楼。异生兽已不见踪影,芬里弗暗暗感叹了今泷解决异生兽的神速,同时走上去跟陌生人打招呼。男人名叫野火,奇怪的名字,听起来有点熟悉的陌生感。野火轻轻笑起来,说想进屋做客。芬里弗带了他进门,跨过装作仓库的乱糟糟的一楼,一前一后走到第二层,只见克拉尔特正环绕着长桌翻飞着手腕构想着情节。当野火出现在克拉尔特的眼界中时,她只略停了一瞬,没多久又站住了,摆过头来,直直地盯着野火看。野火上前来搭话。克拉尔特凑近他的脸上下地端详,转着语调说:“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真奇怪,我记性那么好,不应该忘的。你叫什么?——野火?啊,野火!原来是你啊,根仓都做了好几期你的照片分析,虽然浏览量上不来……”芬里弗一问才知道,根仓用猎奇会的账号关注了野火,并且执着于解说野火发布的一些毫无意义的风景和垃圾等等的图片。关于这一点,连那专情于造人的福兰特也终于看不下去,不得不提醒根仓不要胡思乱想。


此时,克拉尔特恋恋不舍地放下情节,转而相见恨晚般地和野火交流起了拍摄艺术与古神降临之间玄妙的联系,这已然进入芬里弗哑口无言的领域了。于是芬里弗走到电脑面前坐下,开始浏览野火的主页。在匿名平台上,除了公共账号必须实名外,基本实行自愿实名制,所以人们几乎都以匿名身份在平台上活动。而野火,看起来也不是公号,为什么要特地实名呢?平台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姬矢准的实名账号,虽然显示仍在运营状态中,但已沉默多年。饶是如此,他那不加筛选的评论区依然涌动着鱼龙混杂的嬉笑怒骂声。


而这位野火从不发言,只一心一意地发布他拍摄的照片,大多是三张一组的模式:大片的风景加上放大的静物加上一人或多人的人物特写。初看不过是普通的风景画或人物像,但若真想琢磨出什么来,也很容易。比如最近的一组,第一张是山林和原野的远景,死寂,灰蒙蒙的一片;第二张是被黏湿的断枝残叶,卧在阴暗不明的小坑里,有蚊蝇点缀其上;第三张是一张聚焦的男人的脸和几个虚化的离去的背影,男人用力地咬着后槽牙,嘴唇两边的肌肉微微鼓出,肉眼可见的慌张——看下来,有些像前不久酿酒厂遇袭的情景。芬里弗扭头去看野火的表情,野火正随和地与克拉尔特聊得兴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打探的眼神。


直到天黑得浓重欲滴时,野火离去很久后,猎奇会全体成员才久违地聚齐了。今泷先和芬里弗简单了解了情况。异生兽并不是他解决的。他赶到猎奇会的时候,已没有什么痕迹。根仓那边,今泷及时把根仓拦下来了,同样也没见到引诱根仓签订契约的恶魔。以往吵吵嚷嚷的晚间小会不闹了,主要因为克拉尔特蔫了下去——她的得意之作,继《疯狂大川》后的新作《终焉的召唤》,经过艰辛的上下跑动终于出版,但出版后不久便迎来迅雷般的封禁。没有人一起辩驳造人的伟大事宜,福兰特也兴趣缺缺,只好独自弯着腰,伸长脖子,注视着在瓶中飘摇触手游来游去的小人,忽而嘻笑,忽而怒目。


根仓从克拉尔特那里知道了野火的存在,虽然没能顺利签约,也重振了精神,回到电脑桌前继续在匿名平台上冲浪。佐介作为专家副手也尽职尽责地跟在根仓旁边,没一会儿眼睛也被粘住了,像海绵吸水一样地扫视着向上滑去的照片们。根仓扫得很快,佐介不得不叫他慢一点看。滚轮一卡一顿地往下翻,使得漫不经心的根仓也注意到了照片之间若有似无的关联。今泷和芬里弗终于回到长桌前坐下,佐介便急不可耐地把他们都拉了来看。芬里弗已经看了一部分作品,觉得意义不大,也只能被裹挟着又猜测一遍。佐介和根仓热情讨论起来,今泷静静听着。听到他们顺利达成了共识,今泷才说道:“这个人的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说了。现在优先解决克拉尔特那边的问题。都过来坐下吧。”


隔天下午,深陷在高而软的办公椅里,听见来客的声音,芬里弗不再观赏玻璃柜的金红反光,脚轻轻蹬地,把自己和椅子都转了个方向。客人微微欠身问了好,便在芬里弗的办公桌前坐下了。她穿着很惯常的西装,露出白领,从灰色的公文包里把起毛起皱的报纸交到芬里弗的面前。这是芬里弗的朋友佐久田惠。她给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做着清闲的编辑工作。虽然是个普通女子,没什么有趣味的地方,但她一开口,就会令人感到安心。遇见佐久田之前,芬里弗并不知道自己也会被无趣的人牵绊住。拿起佐久田递过来的报纸,芬里弗明白了,又把报纸放下,因为佐久田要开始诉说她的烦恼了。


关于佐久田逐渐加重的失忆症状,芬里弗认为,这只能归结于忘川。忘川经由新技术转移到了行星轨道上,为地球造了一个时时更新膨胀的光环。这一次的苦恼估计也和以前一样,但芬里弗是第一次把姬矢准的名字和长相对上号。佐久田说,这报纸是她下午翻找衣服时从夹缝里掉出来的。再看到姬矢准时,依然会觉得怀念,可是和他有关的一切,除了报纸所提示的摄影作品获奖一事——对了,他似乎因为获奖这件事而痛心——其他一概想不起来。这是当然的,芬里弗默默地回应她。毕竟姬矢准是成功变身的适能者之一,尤其不能被记得。


一旦与异生兽接触,关键的信息便会连同回忆一起快刀斩乱麻地全抹掉,哭着笑也好,笑着哭也好。连拼死战斗过的第一代夜袭队队员都逃不过忘川的洗礼,还有谁敢不忘却。毕竟那忘却的救主就在天际环视着所有人。


“这个人我看到过他……他的账号,”芬里弗忍下没再说,“他很久没更新了吧?没和你联系过吗?”


“联系过的。近来少了些。”


“这样吗,”居然还敢和以前的朋友联系,真是大胆啊。芬里弗笑了笑,又接着说下去,“我认识的人也不少,那我先拜托他们帮忙找找吧。既然他还会联系你,说明人还是好好的,你不如先操心一下你们报社的生死存亡?”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自己却拽不动嘴角。有时候陪笑都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佐久田走出了事务所去。之后,她将会被消去记忆吧。至今健在的夜袭队队员等,自退役后已经被处理管控起来,佐久田则不同,她曾失去过回忆,已不在监控范围内。如今姬矢准的形象又在她脑海里一点点拼凑起来,这并不妥。只要有一个人想起来,不可控的怀旧浪潮就会波及所有人。“这世上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应该优先考虑秩序。”这是MP,那些记忆警察的信条。只是……我的事情,也会忘掉吗。芬里弗再次调转了办公椅,依然面对玻璃柜。玻璃映不出远去之人的背影,只照出簌簌哭泣的白杨。


不久,工作电话的屏幕在光影交错下亮了起来。芬里弗瞥了一眼,是跟踪佐久田的指示。其实不必跟踪,现在人人都接入了网络,只要通过社交账号就可以处理记忆了。即使不借助来访者的科技,人类也可以做到这一步。值得称赞吧。不过……芬里弗转念一想,佐久田似乎并没有个人的社交账号,只有上班时会用报社的公共账号办公。这么说来,MP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对付她了,比如用记忆光环?


佐久田没有接触异生兽,为什么也要消去她的记忆不可?只是因为她想起了姬矢准?但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想起来,光知道名字和照片,瞧见只言片语的报道,根本没办法还原对某个人的确切印象。TLT并不是没有扫荡异生兽的能力。剥夺人的记忆这件事本身也不能带来直接的经济利益,但失忆的益处总归是很多的,谁能否认这一点呢?芬里弗在鼻尖下交叉着手,仿佛上天后围绕地球缓缓旋转的忘川之环一般,笼住了方寸的时空。


“报告长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抢走了目标的包。请求指示!”


“是!”


“目标也被抢走了!请求,请求指示!——”


芬里弗默然听着电话嗡然发出的滋滋杂音,思想流转万千,最终猛然起身。为无趣的人操心是很不该的,但毕竟那个人是佐久田。也许,也许拼命挣扎着的想要触及真理的愚昧的人类,其实也很可爱呢?


收起工作电话出了事务所,周围负责监视自己的眼睛都不见了。芬里弗抬头看向红暗的天,长舒了一口气。被他们逼到这一步是很狼狈,姑且待之。镶上红边的干叶飞起来盖住了脸,于是把它连同嘈杂的风尘揭下。然后,目光落下之处,便是佐久田。她两手紧抱着并不重的包,就像曾被质问的今泷一样,对着芬里弗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所以,那在MP手下把佐久田抢回来的人,是谁?


芬里弗笑了笑,把佐久田带进了事务所。事务所二楼便是杂物间和卧房。卧房足够睡两个人。一般而言,MP不会想到佐久田又被送回芬里弗的事务所了。但是,今后的衣食住行问题也是个麻烦事。拉上窗帘和佐久田一起收拾房间的时候,芬里弗先是恨恨地想到脱离TLT跑路,然后愤愤地决定非得把那个给她找事做的人抓出来揍一顿不可。想着,抖搂床单的手就加了力道。佐久田歉疚地说道:“对不起,芬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麻烦你。”她叫起芬里弗的小名,芬里弗于是松了点劲,说:“惠,别在意。不过我想知道,救你的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那个人?他只说,让我暂时跟着你。”好,那个人是个男的,认识我,也清楚MP是干什么的,身手上佳,逃跑技术一流。芬里弗条件反射地猜到今泷,否决了,佐介和根仓也不可能。那么,答案很显然了。“芬里,你觉得会是姬矢先生吗?”芬里弗不假思索地否认,而这不假思索也令自己吃惊。佐久田不再过问这些缘由了,而芬里弗强迫着自己反复地考虑它们。除了姬矢准,那个时候,还能有谁呢?


为解决佐久田的安全问题,芬里弗索性动用力量展开领域,把事务所二楼与TLT的电波探查隔离开来。TLT继承了冲入美塔领域的装备和技术,他们要进入黑暗领域也不大困难。不过,要更改领域的相位坐标是更容易的事情。在闯入领域之前,先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发现它。芬里弗丝毫不怀疑他们的能力,但在发现领域之后,势必还会有一段精彩的内斗,主题为——“是否要为了消除一个人的记忆而大动干戈”。只可惜,这般上乘的乱哄哄的场面,芬里弗是无缘得见了。


走到猎奇会楼下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二楼乱七八糟的响动。真是没处安宁啊。芬里弗认命地走上楼去。哦,来的是克拉尔特新找的小出版社的编辑。这位老发中二病的编辑先生,芬里弗只知道他的笔名,叫做俄瑞穆斯。虽然俄瑞穆斯并不清楚忘川和异生兽等等的存在,但他惊人的直觉让他推出了笃定的论断:人们之所以活得浑浑噩噩,是因为有魔鬼吸走了他们真正的灵魂。为此,他取“俄瑞穆斯”作为笔名,决心以这用于对付魔鬼的咒语,与看不见的恶魔斗智斗勇。芬里弗承认,俄瑞穆斯是把恶魔的事情猜到了……一小部分。人的想象力委实是值得惊叹。佐介和今泷一样找不见人,根仓也不在。福兰特依旧摆弄着他的小人瓶子,那副慈爱的模样,直叫芬里弗浑身难受。克拉尔特先前出版的推理小说以及《疯狂大川》,已经卖到街头小巷了。而她投入了更多精力的《终焉的召唤》,贩卖不久即遭查封。其中原因,看来很可能是她委托的出版社规模由大变小。俄瑞穆斯本就是为了自家小出版社的生存而要去了克拉尔特的新书,试图得些快捷的利处,结果呢,回报还没有多少,就宣告关停了,于是俄瑞穆斯上猎奇会来讨要说法。克拉尔特虽然愤懑,拳头在桌上蹭了又蹭,但终究是支支吾吾地没法反驳。眼看作者即将被敲诈一笔,芬里弗露出阴笑,说道:“封禁的决定和我们无关,对贵社的遭遇,我们也深表同情。好了,俄瑞穆斯先生,请回吧。”她拉长了嘴角,特地从齿缝间放泄出阴恻恻的气息去。声称要打倒恶魔的俄瑞穆斯果然被吓住,气焰再不复嚣张,只得灰溜溜地下了楼。克拉尔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矮下去,还是出声把他叫住:“俄瑞穆斯,我计划还要写一部新的,新的一本融合了前两部,但绝不会被查的。新的这一部,我想还是给你们出版,你觉得怎……”福兰特似乎被他们的动静吸引,短暂地观看了他们几眼,又回过头去。


“非常感谢,克拉尔特老师!不,是克拉尔特大人!”俄瑞穆斯带着一路残影跳上楼梯,窜到克拉尔特面前,重重地握住她的手,“您真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太感谢您了!如果可以的话,您的推理小说也能让我们再出版几部吗?拜托了!”芬里弗恨了他一眼,俄瑞穆斯被烫伤似地把手松开,终于头也不敢回地逃走了。


那个人的账号到底沉寂了多久呢?最后一条动态标出的日期,是一个久远得不可思议的数字。如今,他是生是死,无人知晓。希望他还活着的人有,希望他彻底消失的人也有。又一次与社长辩驳乌良学风的佐介,心黯黯然,决心涉足各式各样的论坛长长见识。猎奇会的都市传说是喜闻乐见的主菜之一,但一些自称亲历者的见闻显然是更吃香的。近一段时间,名为野兽的话题讨论量甚至超过了猎奇会。果冻、飞虫、圆盘。酒气、粘液、巨口。触手、火球、电击。意义不明的词语反转倒错地组合,眼花缭乱地飞舞。佐介莫名地烦躁起来,就要退出话题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人匿名转发了野火最近的那一组照片。那人匿名评论说,这三张照片记录的,正是酿酒厂遭到怪物袭击这一事件。底下评论区热热闹闹地猜想着这充满了危险吸引力的神秘之物,有人说是猎奇会创造的都市传说里那个邦尼普出现了,有人说只是吓人的未发现的新物种,也有人说或许是从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已经灭绝的生物。没有人说出异生兽这个词,可能是说了但看不到,也可能是真的不知道。佐介不停地翻着评论瀑布,不知为何不愿死心。“pedoreonn”,这一串令人迷惑的字母被压在瀑布中下段,然而它勾住了佐介。


佐介问:“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回复:“名字。”


“你给怪物取的名字?”


“不是我取的名。”


“那是谁?”


进入匿名对话框。


“看起来pedoreonn应该可以拼出来的吧?为什么不写出假名来呢?”


“风险。”


“这不是匿名的吗?”


“匿名也不行。”


不行?佐介猜想,也许pedoreonn的真名就和异生兽一样,是在匿名评论中都不能出现的词语。


“你知道一些事?”


“你是谁?”


“一般人。我是知道一些,但也不清楚真相。”


发完这一条,还想继续追问的时候,仿佛幻听一般,佐介感觉自己听见了不可描述不能理解的低语。与活动室里社长和社员的日常争论不同,这些细碎的声响混乱嘈杂,逻辑破碎,男女老少,是人非人,天南海北,跳着舞打着旋地炸在佐介的脑袋里,不断不断地惊声尖叫,又不断不断地嗡嗡嘤嘤,忽高忽低地刺激着他,乐此不疲地压榨着他的心脏,各个方向地来回蹂躏!赶在腥甜的血气梗滞喉咙之前,佐介及时借着冷淡的会议桌爬起来,就像从一脚比一脚深陷的泥沼里仰头呼喊一般,抓住附近不远的某个人哑声问:“听见了吗?有人,明明有人在哭,在哭你没听到吗!说,说我的孩子被吃了,爸爸着火了,还有,它进来了!进来了!——”


天旋地转的黑暗。


“是吗。”


“我不能信你。”


“这我们都知道。”


“但如果是新人的话,那么给你个提示好了。”


“利维坦,晓得?对我们来说,无论是邦尼普还是什么,就像利维坦一样,或者这么说吧,有些东西也就像是房间里的大象,这回懂了吗?”


“喂,在吗?”


匿名对话框里只剩下一端的信息流,过不久便彻底断裂,留下永远不明白的疑问。


继佐介之后,他们也都听到了那嘤然作响的声音团。首先是社员,他们一个两个三个地都嚷嚷起来,很快那不耐地叫他们安静的社长也面露难色,但他马上轻快地笑起来,说道:“诶诶,嚷什么?总之佐介那家伙是做不了了,谁要接他的那一份?别找借口,快自告奋勇……”


就在怪兽、阿瑞提尔、夜袭队,以及浮士德等多方混战的时候,根仓忍无可忍地驱车狂奔,终于出逃到回响着水声鸟声的山谷里。刚刚冷静没多久,又无可控制地发烦起来。对于根仓来说,那些嗡嗡嗡的声音无孔不入地侵入了全身上下每一个活着的细胞,正在他的身体里大肆屠杀。也许是眼花了,根仓感觉车前风窗雾雾的,看不清道,他只好开门下车。车外的世界也冷白的,空气里结着水和什么液体一样,裸露的手背感到些许刺痛。在全方位回荡的乱糟糟的声音里,还夹杂着闪光和火焰。想回到车上去,喉咙和肺一起痛咳起来,仿佛有开水顺着气管一路烫下去。这痛感没有把根仓刺激得更清醒,反而在他脑袋上凿了洞,大口吮吸他的意识。忽地一束飞光穿梭迷雾,越过根仓的肩膀打中了一个两三层楼高的阴黑东西,发出闷响。相反地,听觉空前地敏锐了,因为一个在彼方呼喊的声音居然被根仓听得十分真切:“快跑!在你身后!”随即有什么黏滑的软管拽倒了根仓,一圈圈绞上来,缠着他的小腿拖行。而那声音还在喊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感到熟悉,光束也还一发接着一发地从上方飞过。视野里,只见小山包一般的东西飞洒着涎液,在视野里急速变高变大。石子蹦进了鼻腔,险些噎住。传说大事记,没写多少,英雄嘛,还想,人,人呢,又都跑了,我……小腿上的力道突然松掉,根仓滚了几下,撞在护栏上。身体前面晃动起自己的影子,根仓爬起来,看见那拿着笔直小枪的人,认出来他是野火。“是你救了我?”野火摇头,眼光仍望向高高的天。根仓揉揉腰背,缓缓转过身去。雾中的怪物已经不见踪影。与公路路面一寸之隔的拳头上还闪烁着蓝白的电光,小臂上的刀刃慢慢褪去金光收回了能量。再看上去时,飞红的水晶温亮地破除了毒雾。那身躯上浅浅深深的划痕,泄露出淡淡的金色荧光,就像一群群萤火虫一般把上下四方的雾都照得明白。尽管高高低低的声音们仍像马蜂群一般环绕在耳,看到这身姿,根仓也蓦然舒展了拧皱的心。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可是想不起来。巨人收手,起身,消失,但那双明亮的眼仿佛还在注视着自己。根仓不禁想道:是了,这便是英雄。我不惜委身恶魔也想做的,正是……然而呢,什么也没有做成。


作者注:

1.本篇奈克瑟斯的性格,部分参照西条凪来写

2.部分灵感来自诗剧《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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